如珪如璋

【瑞金】rise and fall

和 @小笛 两个人一起搞了一周事情,终于写完啦!

人鱼瑞x人类金

警告:有血///腥场面描写,及一定量OOC

BGM:Bathtub Mermaid-Mili

强烈建议和BGM一起食用,或播放这个歌单里的曲目,是我们写作时循环的歌,和剧情有莫大联系

联动小笛 永眠于海 金ver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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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ise and fall,eversleeping in sea

无论潮涨潮落,我们永眠于海

1.

渔夫向海中的巫婆许了一个愿。

 

他向飞舞的信天翁祈愿,他说:请给我一个爱人。

 

可是海天相接处银色波涛起起落落,一片浑浊,送来工业时代余孽的煤灰。

 

他跪下,他说:请把他还给我。

 

海听见了。他沉睡在他的网里。他的尾巴是白银和珍珠组成的,发丝像最上等的银线,海盐在他的眼睑上闪闪发光。

 

我的爱人。

 

2.

格瑞趴在浴缸沿上,安静地注视着他。他的鱼尾在水里拨动着,发出轻微的哗啦声。金听到他拨水的声音,回过头来,给了他一个没心没肺的笑:“格瑞,牛奶热好了。”

 

苟延残喘的年代,牛奶在这里几乎等同黄金,此刻金却给了他一大杯。

 

格瑞伸手去接那个相当重的玻璃杯,指尖碰触到的瞬间却陡然缩回手来。他摊开手指,五指之间连接着细小的蹼,指尖一触之下已经微微发红,此刻钻心的疼。

 

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?他抿唇,人鱼的体温太低了,对于人类来说的温热感觉对他来说不啻酷刑。金手忙脚乱接住落下的玻璃杯,牛奶不可避免地泼到了他的手上。他顺手舔去,抬头的时候换成了抱歉的笑。

 

“对不起啊,格瑞,我太冒失了。”

 

格瑞犹豫了一下,还是招手让他过来。尽管再次碰到玻璃的时候他再次一颤,他还是忍着疼接过了杯子,边吹气边小口啜饮牛奶。金跪坐在浴缸边的瓷砖上,看他慢慢喝完了一整杯,开心的笑了起来。那双湛蓝的眼睛里光波荡漾折返,让格瑞想起在很久以前见过的大海。广阔的,纯净的,无拘无束的,却也暴虐而不羁。

 

他举起手,细小水珠从他手背上的鳞片间滚落下来,慢慢覆盖在金的头顶。

 

金。

 

他用气声艰难地呼唤面前的人。尽管人鱼和人类极其相似,但他们没有和人类一样的发声系统,无法与人交谈,只能歌唱。这一个字格瑞练习了很久很久才掌握,这是他唯一能发出的,不属于音乐的声音。

 

金。他轻轻呼唤眼前人,柔软的金发在他的手心弯曲着。我爱你,我爱你。

 

他的手滑到金的脸侧,然后又是一只手,他捧住金的脸,慢慢凑近他。

 

我爱你,我爱你。

 

他的嘴唇就要贴上他的了,可这时金笑嘻嘻地伸出了一根手指,挡在他们的嘴唇之间。“你这是干什么呀,格瑞?”他灿烂地笑着,“这是新的游戏吗?”

 

格瑞的动作一僵,金的眼睛那么好奇,让他不忍心任何事物伤害到他。可他忘了,这个带着他从实验室逃出来的生化实验体,胸腔里跳动着的,是钢铁的心脏。

 

他扭过头,坐回浴缸里。金看起来很困惑,他知道格瑞生气了,可不知道为什么。

 

“格瑞,格瑞,你别不理我呀。”他单脚跨进浴缸里,人类的体温让银发的人鱼一抖。他抬起目光,轻易从金的神色里读到了恐惧,害怕被抛弃的恐惧。

 

人鱼心底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,那双在手肘带有浅蓝色鱼鳍的手臂缓慢抬起,最终回抱住了他的背。

 

就算不习惯,能给他一个沉默的拥抱,也是好的。

 

3.

这颗星球很贫瘠,土地无法耕种,为了活下去,人们不得不挣扎求生。他和金是从实验室里逃出来的,没有身份证明,金只能找些最吃力、但不需要身份证明的地方努力打工。抢夺他人食物钱财的事情时有发生,但是格瑞知道他的爱人从没有那样干过。

 

他的眼睛太清澈,容不下一丝污血。

 

金蹲在浴缸边上洗衣服,这里水源珍贵,为了让格瑞的浴缸时时刻刻有水,他已经竭尽全力,很难再匀出给自己的分量。尽管已经不能再节省,他们的生活还是时常捉襟见肘。格瑞所在的水已经长出了细小的绿藻,青苔在他的尾鳞细缝间结成锈绿色的壳,绽放着细小的黄色花朵,这让他很不舒服。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奢求更多,比如金从饮用水里节省下来的那一份。

 

金的指节搓得发红,发现格瑞在看他,他抬起头:“怎么了吗?”

 

人鱼沉默着摇摇头,披肩的银发抖落一串水珠。金笑起来:“饿了吗?我去拿吃的。”

 

他起身走了出去,留下地上的洗衣盆。格瑞沉默地看着那盆脏水,泛着灰黑色和令人作呕的淡黄,那是干涸的血迹,金在被欺凌时流出的血。

 

金以为他无法迈出这屋子就什么都不知道,殊不知人鱼对血腥气最是敏感。他自以为已经掩盖得很好了,但是手臂上的淤青和红肿骗不了人。

 

他太明白了,两个人的口粮,每一次都是金拼着命护在怀里抢出来的。

 

金拿着一支营养剂走了进来,满脸都是歉意:“对不起……我们没有钱了,只有这个。这个很难吃,但是没办法。”

 

不要紧,足够了,谢谢你。

 

他使劲撕开营养剂的包装,把那只针筒送到格瑞嘴边:“你吃吧,我先把衣服洗完。下午还有工作,就没时间了。”

 

那你呢?格瑞用眼神询问他。金连忙摆手:“我不要紧的!我不饿!你吃吧,营养剂我们还是有的,过一会儿我再去吃。”

 

撒谎。

 

格瑞握住他的手,就着那个姿势咽下了半只营养剂。这东西只能维持最低限度的活动需求,没有一点味道,当真是味同嚼蜡。生活在海里的人鱼主食是各类海草和鱼虾,可这里是久旱的内陆,格瑞无法接受人类的固体食物,他们也没有钱,格瑞只能勉强接受这个。除此之外,他只能饮用牛奶。可牛奶价昂,金很少能买到。

 

他推开金,摇头示意自己不要了。金一瞬间有些失落,但是很快又挤出一个笑容:“格瑞,你真好养。那我就把剩下的吃掉了啊!”

 

他两口就吞掉了剩下的流体,因为吃得太急甚至还呛咳起来。他顺手把空针管往后一扔,整个人伏到浴缸边:“你说,大海是什么颜色的呢?”

 

格瑞一愣。

 

海吗?是蓝色的,是在面对镜面时,从里面映照出的你双眸的颜色啊。

 

他突然想起初到实验室时那些研究员们讨论金的话:“人工的视网膜,只能见到黑白灰三色。”

 

多么残忍啊,只有三种颜色的世界,他们剥夺了金的一切,连这样微小的地方也不曾放过。他们让金拥有强大的力量,罔顾他的天性,却又在力量成型后将他放逐。

 

可是我想要改变这一切。

 

岸上的人鱼本将干涸致死,如今局促在这方寸水域,视野不过这一寸三坪。既然爱会让人盲目,那么我看不见也无所谓吧?

 

金依然在笑着,开朗似乎刻入了他的眉间,这样疏朗的笑总让他想起秋日高远的蓝色天空,在他没有被人类捕获前在海洋深处见到的天空。人类毁掉了他,可是仍有神祗垂怜这个少年。他给这个人留了一丝希望。

 

格瑞留恋地看着眼前的少年,希冀能把这模样印入脑海,能在接下来的许多光阴里加以回味。他轻轻拉下金的额头,嘴唇贴上他的眉心,他的嘴唇那么凉,带着大海的腥气,让金不由得瑟缩了一下。他的动作轻柔又虔诚,像一个祝福,又像一个告别的吻。

 

告诉我,你能看见什么。

 

他放开金,细长的手指覆盖在自己的眼睛上。然后他张开嘴,唱起一首大海的歌谣。那歌声动耳摇心,歌唱着大海中奔跃而出的鱼群,歌唱海底生长的鲜红珊瑚,歌唱人鱼们的聚会,他们眼中色彩斑斓的海底世界。这歌曾被洛列莱唱过,被塞壬们唱过,如今格瑞唱着。随着歌谣的起伏,一束纤细的蓝色光芒从他手心蔓延出来,缠绕在他五指上。他移开手掌,紧紧抓住金,冰凉的皮肤贴上他的眼睛。

 

“格瑞?”

 

蓝色的光芒触手般钻入他的眼睛,让他一阵晕眩。他看见人鱼们的欢宴,看见海浪的波动,那海浪无边无际,和格瑞的歌谣相连接,交织成满目荒凉。

 

噜啦啦,啦噜啦。他听见格瑞这样歌唱。歌谣戛然而止,他睁开眼,倒吸一口冷气。

 

周围的色彩大多暗淡,但对于他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刺激。他看见了白色的地砖,周围蔓延出浊黄的裂缝,看见架子上刀片泛出生锈的红,看见格瑞银色的发和鱼尾,看见他难得露出的微笑,还有他剔透的紫色眼眸。

 

那么紫,像是海底沉船宝藏里遗落的紫水晶。

 

“我……我能看见颜色了!”他惊叹,“格瑞,这是你的魔法吗?”

 

金的视线落在格瑞脸上,他猛然收住了话头,不敢去猜测真相。人鱼的目光依然追随着他,尽管那眼神空洞茫然,却一直追随着他。

 

替我去观测吧,金,去见见现在的大海,是不是依然像你的眼睛一样透亮。

 

格瑞眨了眨眼睛,努力适应着从清晰变为模糊的双眼。世界成为了流动的色块,金明亮的发色是他勉强能见到的事物之一。尽管痛得发抖,但这份痛还可以忍受。他松了口气,挥开因为担心而扑到他身边的金,暗地里拭去眼角流下的两行血液。

 

我没事,这样就很好了。

 

4.

时间于他而言似乎已经失去了流动的感觉,格瑞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,只有在金开门的那一瞬间才会猛然惊醒过来。一般来说金回家时会带着矿洞里的火药味,尘土的气息,也许还有一点被巧妙掩盖的血的味道。

 

但是今天不同,金开门时说着“我回来了”的嘶哑嗓音,还有浓厚无比的铁锈味,都在向他述说着今天发生了什么大事,那种会让他丢掉性命的事故。

 

恐惧让人鱼扇动着他的尾巴,努力坐起来呼唤他的同居人。

 

“金。”

 

人鱼发出模糊不清的语音,他不能游泳,只能歌唱,被束缚在他手臂能触碰到狭小空间里。他听见沉重物体落地的声音,然后是骨骼磕碰地面的声音,一只手摸索过来,和他十指相扣。

 

他听见金哽咽的声音:“格瑞,你还在。”

 

我一直都在,金。我没有背叛,不会远逃。

 

“你还在,太好了……”另一只手臂也伸了过来,带着浓烈的血液的味道。

 

我绝不会与你争吵或让你哭泣,我一直都在。

 

金把他的头埋进格瑞湿漉漉的颈窝,轻轻呜咽出声:“今天矿洞里出事了,粉碎机里死了一个人。”

 

他的语音被格瑞划开水面的声音打得七零八落:“他就在我边上,把我推开了,然后就被……为什么一个人会有那么多血啊,格瑞,你告诉我好不好?”

 

人鱼闭上眼睛,几乎能看见他的爱人遇到了何等残酷的事情。温热的血液兜头浇下,像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淋浴,沐浴的是另一个人的生命,还有记忆中再也擦洗不掉的色调。

 

生存在这里,本就是搏命一般的行为,一瞬松懈就会粉身碎骨。但最残酷的事情在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,无论如何挣扎,面前也都是绝望的深渊。

 

金依然在断断续续地解释着:“我没哭,没有……我现在还能听见他的惨叫声……”

 

可是皮肤上温热濡湿的感觉骗不了人,眼泪透过他的长发渗入格瑞的皮肤,和大海一样的咸味,却比大海更苦涩滚烫,烫得他伸出手轻轻拥住面前的人。一个隔着浴缸的拥抱。

 

那首来自大海的歌谣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响起的,像是阳光下温柔依偎着皮肤的波浪,穿越时空,徜徉于南北,像是微风穿越岬角的声响,海妖之歌。

 

格瑞侧过头,贝壳般的耳鳞贴上他爱人尖尖的耳廓。在皮肤贴合之处,慢慢亮起一道银色的光芒,溢出的光芒照亮了小小的房间,然后渐渐凝结成一个精巧的球。格瑞摊开手心,准确无误地接住那颗球,然后轻柔地盖上金的右耳。

 

古老的人鱼族群歌唱着,那是他的族人。从今以后,他再也听不到穿越大陆而来的亲人的呼唤,那曾是他在实验中苦熬时的慰藉之一。但是他应当知足,海神从天空为他降下了最后一丝光芒,正降落在他面前。

 

他不想放手,所以心甘情愿奉上一切。

 

格瑞一遍一遍轻捋着金的额发,看着他在自己的歌声中沉沉睡去。他插进发丝的手已经缓慢地显现出病弱的趋势,干涸的皮肤裂开血口,松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。伤口附近的血肉浸得发白,白到极致又返现出腐肉的灰。

 

金,听听吧,我把我的双耳奉献给你,让你能听到塞壬们的歌声。愿海洋的歌声抚平你的伤痛,覆盖去那些临死前的哀嚎,给你一夜安稳的梦境。

 

他唱了一夜的歌,直到声音喑哑破碎,像海滩上再也捡不完全的鹦鹉螺的残骸。从双耳的细鳞片间,鲜血无声无息地冒出,隐没于他耳后的发间,融入他生存的这一方死水。

 

从未完全拉上的窗帘间,他看见晨曦的光从浑浊的空气中显现。那束光那么艰难,到底照不到他们的小屋。

 

5.

似乎在最微不足道的角落里,格瑞的生命正悄然流逝着。

 

他已经很少能在金的脚步踏入门扉的那一瞬间及时醒来,疲累和虚弱如影随形,纠缠上他的身躯,很多次,只有在金轻轻摇晃他搭在浴缸上的手时他才会有短暂的清醒。曾经光滑闪耀如白银的鳞片渐渐暗淡下去,在金看不见的地方,已经有鳞片开始脱落。他吃的越来越少,摄入的食物几乎无法支撑他的下一次呼吸。

 

可他甘之如饴,因为知道只要从漫长的无梦睡眠中醒来,那片光亮的色彩一定会出现在他面前。

 

然而今天,神没有给他恕免。

 

门板重重撞在墙上的声音让他从睡梦中惊醒,自从听不到族群的声音,他的睡眠中不再出现彩色,只有一片让他难以离开的泥淖。他闻到血的气息,越来越浓厚,也越来越接近他。那味道新鲜而熟悉,几乎能让人想象出血液顺着手指滴落在地上,砸出一个小坑的场景。

 

出什么事了?他又受伤了吗?

 

人鱼空洞的眼眶转向门的方向,他看不清来人的模样,只能徒劳地伸出手臂想要够到他。

 

“金。”格瑞的声音虚弱而清晰,重复着爱人的名字。有一只手贴上他手臂上的硬鳞,他听见金强装冷静的声音:“我回来了,格瑞。今天我只拿到了半桶水,对不起啊。”

 

他松开格瑞的手臂,好像想要转身离开:“对不起,我今天太狼狈了,我去换一下衣服……”

 

格瑞抬头,猛然向前一扑,指尖恰巧勾上他的衣角。耳边一阵风声,他收紧自己的手,固执的把他拉回浴缸边,掌心小心绕开所有沟壑阻隔,找到了半跪在他身边的、金正在哭泣的眼睛。

 

告诉我,怎么了。

 

他专注地注视着金,尽管只能看见一团彩色的云雾,他还是坚持注视着。模模糊糊地,他听见金的喃喃自语:“格瑞,我是个怪物吗?”

 

“金?”

 

金忽然抓紧了人鱼覆盖着鳞片的手臂,近乎崩溃地号哭出声:“格瑞,我是个怪物!我杀了他们所有人!你摸摸这些血,还是暖的……是我杀了他们!我不知道,不知道啊……”

 

他的哭嚎那么哀切,听得格瑞那颗冰冷的人鱼的心都颤抖起来,像是和这个孩子一起哭泣着。格瑞猛地一抖,少年连滚带爬扑进他的怀里,人类的体热侵染着他全身无法退却的冰冷。金发着抖,在他怀里哭泣着诉说,大颗大颗的眼泪冲刷去他脸上的血迹,留下两行泪痕:“格瑞,对不起,对不起!我是个活该一辈子孤单的怪物……”

 

他衣角沾上的血融化在水里,荡开一层又一层血红的纹路。他拼命把自己缩成一团,像是借此逃避自己生将孤独的宿命,绝望地希求借格瑞失温的怀抱取暖。格瑞抱紧了他,鱼尾温柔地环住金瑟瑟发抖的身体。然后他伸出手,摸索着找到了金的脸,嘴唇试探,找到了金柔软的唇,然后紧贴上去。

 

金在格瑞唇上尝到了血的甜腥,带着穷途末路的苦涩和大海的咸味。他的眼泪簌簌而落,落到他们贴合的唇瓣间,融化了那些盐粒。然后他眼角瞥见格瑞伸到背后的一只手似乎握住了什么,银光闪闪里,似乎有一丝血线垂落下来。

 

“格瑞!”他惊恐地瞪视着格瑞手中的刀片,原本的锈红如今又覆盖上一层血色,像张开的狰狞血口。他惊叫着想抓住格瑞的手臂,试图阻止他的动作,但格瑞比他更快。

 

他的手毫不留情地划过自己的尾鳍,滑腻的血液喷涌出来,却阻止不了主人的动作。刀片太小了,第一次格瑞没有割透,被划断的鳍骨歪斜着垂落下来,漂浮在水面上,泛着惨淡的白。他又用力割下第二刀,尾鳍被他一分为二,还有一小半连接着原先的血肉。第三刀,割落的尾鳍被他粗暴地拨到一边。第四刀,尾部的肉膜被他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,鲜血淋漓间,银色的鱼鳞沉入浴缸缸底。

 

格瑞扔掉那枚刀片,双面开锋的锐利铁片把他的手心也划开了伤。他握住那最后一点残留的鳍叶,抬头向金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,然后猛然撕扯着已成丝缕的鳍,生生拽下了它们。鲜血飞溅,溅到金的脸颊上。

 

我将永远为你所有,无论何时何地,我都会在你身边。不要担心孤独,不要离我而去。

 

割去尾鳍的人鱼,将永远属于眼前人。他亲手割去了背叛的所有可能,没有给自己一条退路。金不知道人鱼冰冷的血液竟然也是那样刺目的红,铺天盖地,淌进他的眼睛里。灰黑的死水和血液相融合,只是那份死气沉沉的黑掩盖掉了所有色彩,只剩下寂静。

 

墙壁上的镜子年岁已久,铜绿色和水蒸气侵蚀了它的边缘,只剩下中心那一块永远覆盖着蒸汽的部分。人鱼茫然的目光透过他注视着镜面,金颤抖着转过头,在镜子里和他对视。

 

看着我,告诉我,透过满是蒸汽的镜子,你能看见什么。

 

金眼里的血蔓延成一层薄膜,满满当当遮蔽了他湛蓝的瞳色,替换成一双血红。他战栗的指尖轻触自己的巩膜,可不管怎样蘸洗,他都无法消去眼眶里的血色。

 

6.

活体人鱼捕获不易,像格瑞这样能在陆地上存活至今的更是寥寥无几。他们居住在深海,那里依然是千万年前生命刚刚起源的模样,没有被工业染指过半分。人类曾为人鱼的神秘感而疯狂,在十几年前组织人手跨越重洋诱捕人鱼,格瑞是那一次行动的战利品之一。事后,部分人鱼打着运输损耗的幌子进入黑市,在那里被剥皮抽筋,制成蓝色的神药。剩下的一半辗转进入研究所,供生命科学家进行研究。

很难说这些留存的人鱼相较于自己的族人哪个更幸运,他们逃脱了尸骨无存的命运,却要日日忍受实验的折磨。那都是些禁忌的研究,是鲜血、伤害和死亡的代名词,在剩下的一半人鱼里,又有大半在连续半个月的疼痛耐受度实验后一头撞向了玻璃水箱壁。他们娇嫩的耳鳞无法经受高强度的声浪冲击,这扰乱了他们的语言,让不堪忍受的人鱼们发了疯。

格瑞当时因为年幼而幸免于难,又在一名女性的庇护下逃过十几年的连续研究,代价是他余下亲族的性命。当他的女性庇护者失踪后,他不日也将重蹈族人的覆辙。

幸运的是,就在他上解剖台的前一天,另一个实验体带着他冲破层层警卫,把他们藏进了研究所附近废弃了的下水管道里。

那个实验体,就是金。

他们逃了出来,但金却无法带着他回到海洋。他们没有钱,没有身份证明,沿路的层层关卡会给他们招来横祸。格瑞明白他们不能再苛求更多,只希望闭上眼睛,能有一夜好梦。梦里海面波光粼粼,湿润的风扬起亲人们滴水的长发,还有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朝他笑着的金。

今夜是他这半个月里头一次做梦,不知为何他梦到了研究所里的场景。来往行色匆匆的白大褂们,暗淡的日光灯,和墙壁一样宽的大型计算机永远在解析那些冗长的数据,无时无刻不发出尖锐的蜂鸣。上一秒还在对他歌唱的人鱼下一秒就被机械臂拖拽到半空,她徒劳挣扎着,然后被运送到另一个房间,从此格瑞再也没有见过她。

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对着她消失的方向愣愣看了很久,手里还握着无意间扯下的她手臂上的鳞片,硌得他手心发疼。人鱼的哀歌久久回荡在房间里,年幼的人鱼还不清楚墙的那边意味着什么,只知道这一去,就是永别。

不过神是公平的,他从命运里带走格瑞的亲人,却给他送来了余生的海洋。

当瑟缩着的人鱼抬起头来,他撞进了一双好奇的眼睛里,那双眼睛和他的家乡一样蓝,清澈见底,几乎能从中看见游鱼的投影。是个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男孩,还很小,一团孩子气,看见他的时候好像想要走近些好看看他,却被一脸警惕的研究员们按在了原地。

格瑞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对这个孩子这么恐惧,他明明看起来只是个活泼的普通孩子,金发蓝眼,像透过海蓝宝石的一束阳光般剔透。但在他被押送过水箱边的那十几秒,格瑞清楚地看见从各个方向伸出无数武器,锋尖对准了他身体的各个部位。

那就是金和格瑞的第一次相遇,在接下来的每一个晚上,男孩都会努力出逃,来到水箱室和他相见。他的庇护者——秋,也明里暗里帮助金见到他。格瑞不能说话,只能仰望着坐在玻璃壁上的金,听他说自己今天又做了什么。其实研究室里的生活很枯燥,金因为实验吃过的苦头也绝不会少,但他带给格瑞的,永远是快乐的回忆。

甚至连“格瑞”这个名字,也是金带给他的。听他说,在人类的语言里这代表的是灰色。

“格瑞有最漂亮的灰色!”他灿然笑着。

这样单方面的交流持续了两年,终于有一天,格瑞发现自己开始暗自期待金的到来,然后他游到刚刚爬上来的金身边,伸手碰上了他的眼睛。

之后的几年,水箱里的人鱼越来越少,孤独的人鱼在水箱里睁着眼,静待轮到他上解剖台的时刻,但每一次都不是他,这让他庆幸自己能再拥有奢侈的一天。再后来,秋用自己的失踪为代价,换取了他们出逃的机会。

后面的梦光怪陆离,像走马灯一样重复了他们逃出后的故事,一次次追捕和奔逃,夜风呼呼刮过他们耳边,带着沙砾和尘土。金受了伤,带着他离开了研究所能控制的区域,在贫民窟里安顿下来。他们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淌着心惊胆战,每一枚脚印都窝着浑浊的海水。周围突然失色,他茫然四顾,不知道哪里是出口。浓沉的黑暗里,忽然伸出一只白皙到透明,却遍布伤痕的手,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食指,摇了一下,又摇了一下。

“格瑞,格瑞?你醒一下好不好?”

是金的声音。一阵窸窣,金靠到他肩膀上:“格瑞,我睡不着了。”

窗外月光黯淡,只够照亮格瑞的侧脸,他失血过多,又得不到足够的食物,干渴让他的嘴唇裂开了口子,揽住金右肩的手瘦骨支离,突出的腕骨几乎要戳透皮肤。金听见他的人鱼发出叹息一样的声音,之后伸出手盖住了他的眼睛。

“为我唱一首催眠曲吧,求你了,格瑞,求你了。”金轻喃。

他感觉到靠着的肩膀传来一阵震动,然后海风般清浅的歌声像从胸腔里升起来一样,弥漫在空气里。这一回,他终于听懂了格瑞在唱些什么。

他歌唱古老的大海,孤耸的峭壁,大块的海水在上面摔成翡翠一样的碎末。他唱沉船散落的财宝,在那里明珠蒙尘,刀戟蚀锈。他还唱雪白的信天翁,忠贞的鸟儿,不离不弃翱翔于天空,爱情之鸟。

金的心忽然一跳,金属组成的心脏不知道感情,只会平稳地一直运作下去,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能听出它运转时发出的咔嗒声。但不知为何,在格瑞唱到爱情的那一瞬间,这颗心脏抽动了一下,像是短路一样,提醒着主人它的存在。

“格瑞,什么……是爱情呢?”

金闭着眼睛,像是在问自己一样。人鱼的歌停顿了一刹那,可格瑞反应的太快了,金没有听出来。

格瑞梳理着那些柔软的金发,不知疲倦般唱出一首又一首歌,直到金终于睡着。然后他低头,嘴唇厮磨过金的发顶。

不要想那么多了,我的爱人。为你唱一首催眠曲,愿海水守护着你。

7.

东奔西走,东躲西藏,最终找到一处休憩之地。格瑞以为他们就会这样,安安稳稳地躲在这间小屋子里过一辈子,很艰辛,但是有相互依撑的温暖。但是看起来,他的时间已经不够支撑他们偕老的梦想。

 

小屋阴凉潮湿,苔藓菌类四处蔓延,长到了他的浴缸里。那滩死水里滋生着细菌和毒素,把他残缺的尾鳍也染上了黑色。感染让他日益虚弱,很多次面对着金送到嘴边的食物,他只能无力地推开,示意金自己吃。他明白金对他的担忧日益深重,可他无能为力,只能藏好那些掉落的鳞片,不让对方意识到自己的情况有多糟糕。

 

有人摇晃着他的手臂,轻声呼唤他:“格瑞,醒醒,我带了牛奶回来。”

 

格瑞用了很长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,新鲜牛奶的香气萦绕在鼻端,让他久未进食的身体也起了一丝渴望。金拉起他的手,和他一起包握着杯子:“快喝吧,我跑了好几家店呢!说了半天,人家才愿意卖给我的。”

 

不对,金是从哪里来的钱?

 

格瑞心神一动,硬生生抽出了一只手摸向金的胸前。果然,秋留给他的那个小小的镀金项链不见了。他有点焦急,可金拢住了他的手:“没有关系的,只是一条项链,以后我们去买回来就好。”

 

格瑞沉默下来,他们已经连这一点小小的念想都寄托不住了。他喝了几口牛奶,不知为什么一阵反胃,不得不放弃了接着喝的念头。金连哄带骗想让他多少别留那么多,但格瑞只是摇头拒绝。

 

原来已经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?他甚至有些释然地想。自己的生命还有多久呢?够不够再等到下次金带来牛奶的时候?够不够自己给他唱一支歌?够不够……让他学会什么是感情?

 

他忽然笑了起来,自被带到陆地上来,从未有过的舒展笑容。

 

金把牛奶杯放在桌上,转回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格瑞这几天来头一次坐了起来。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,熠熠发光,和他生病的外表相比简直有些不协调。他招手让金坐到他面前,然后按在了金的心口上,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前。

 

金一开始有些迷蒙:“格瑞,你这是……等等,格瑞,你要干什么!”

 

他警觉起来,下意识想侧过身逃开格瑞的手,可人鱼早有提防,轻柔的歌声间,金动弹不得,只能看见格瑞指尖绽放出细细的金色光芒,像藤蔓一样,温柔地缠绕着他,在他们之间架起了一座光桥。他胸口一阵刺痛,那些光带透入了他的胸膛。他看见格瑞的胸口在发光,那里有一颗鲜红的,跳跃着的心脏,此刻在光带的牵引下,它越来越透明,能看见无数浅蓝色的光粒在血管里流动着,然后顺着光桥,流到他的胸口里。

 

机械心脏平稳的运作声忽然颤抖了一下,咔嚓。

 

格瑞依然在笑着,他笑的好看极了,好看得金的眼泪大滴大滴砸到衣服上,他想抬手摸摸格瑞的脸,可是他动不了。胸口的痛感开始加大,新生的血肉突破束缚,缠绕上那些生锈的金属碎片,把它们包裹在了里面。血管、肌肉和组织液相组合,建造出心脏的雏形。

 

咔嚓,咔嚓,咔嚓、咔嚓咔嚓、咔、咚、咚咚、咚、咕咚、咕咚咕咚……

 

在格瑞起伏的歌声间,新生的心脏欢呼雀跃,开始了第一次收缩。泪眼模糊间,他看见格瑞的口型,那句话不算长,却刻骨铭心。

 

“金,我把心脏送给你,这样你就能知道什么是爱了。”

 

束缚猛地松开,他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板上。他的心脏鼓动得又急又快,一下一下撞击着肋骨,血涌进耳朵,让他心口闷疼。他听见哗啦一声,浴缸里的水溢出来,打湿了他的衣服。金爬起来,扑到浴缸边去看他的人鱼,脸上是比哭还难看的笑。

 

他无心的一句话,却酿下滔天大祸。

 

他守护着格瑞,为了对方宁愿付出一切,从研究所的那一眼初遇开始就逃不掉了。他的人鱼不可能独自存活,在暗无天日的矿洞里,格瑞是自己唯一的精神支柱。

 

自己对格瑞,不是爱情,又能是什么呢?

 

太迟了,他流着泪,格瑞在短短几秒内就衰弱至斯,从他懂得感情起的一瞬间,他就开始和时间赛跑。他眼睁睁看着格瑞飘散的银发开始干枯,鱼尾上的鳞掉落,浮上水面,可格瑞还是固执的握住他的手,竭力想和他说:我没事。

 

金跳进浴缸,胡乱地想抚平他皮肤上忽然长出的细纹,可于事无补。格瑞给了他能给的所有,现在,他终于什么也没有剩下了。

 

“格瑞,不要,求你了!求你了……”格瑞听见金声嘶力竭的哭声,温热的泪水渗进他干枯的皮肤。格瑞很想帮他把眼泪擦掉,可他没有力气了。哭声越来越远,他感觉自己好像漂浮了起来,周围是蔚蓝的、透明的海水,阳光把这里照得很温暖,在更远一点的地方,他的族人唱着一支赞颂海洋的歌。他低头,自己的左手里牵着一个小小的孩子,满头金发灿若朝阳。深海呼唤着他,他把孩子抱进怀里,闭上眼,任由自己沉落下去。

 

金怔怔望着空落落的水面。耗尽了力量的人鱼沉进那一泓黑水,再也没有浮起来,他的身体变成了一层泡沫,可这摊水太脏,把泡沫也染成了黑色。他耳边嗡的一声,视野陡然变得空白,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,只是机械地站起来,脚跟却撞到了浴缸的塞子。他满心麻木,看着那些水慢慢流进下水道,有一些溢出来,在地砖上流的到处都是。

 

缸底有什么东西露了出来,随着水逐渐流尽,那层东西也露出了全貌。金盯视着它们,它们银光闪闪,有着光滑的半圆形,金再熟悉不过的模样,他忽然反应了过来。

 

格瑞的……鱼鳞。

 

他蹲下身,颤抖的手指伸向最上面的一片鱼鳞,想拿起它。只是等金刚刚提起它,鱼鳞就像放久了的纸一样,在他指间碎成了粉末。金又伸手去抓,指尖堪堪一个颤抖,新的一片鱼鳞又化为尘埃。

 

他僵直了一瞬间,突然发狂了一样翻找着每一片鱼鳞,希望能至少保存下来一片,但没有例外。落下的粉屑被他的动作扬起,空气里满是银色的尘埃,它们漂浮着,从各个角度反射着微弱的阳光,刺得金眼睛发痛。它们就像月光的碎片一样,环绕在他身边,粘在他的衣服上,就好像格瑞还在,能在他崩溃的时候给他一个怀抱。

 

他的四面八方都是格瑞,可他什么也抓不住。

 

从今以后,我再也不会看见那条只会对我微笑的人鱼了。

 

他缓缓滑到地板上,弓着背,把头埋在膝盖里,为了失去的爱人,嚎啕大哭。

 

8.

巫婆嘲笑着:“爱情比智慧更明智,比财富更珍贵,比羽毛更洁白。烈火烧不毁它,大水扑不灭它。那您呢,您胸膛里像铅一样沉的东西,可是爱情吗?”

 

渔夫没有理睬。

 

他抱着自己的爱人,他的心碎了,因为他的心里充满了热情,热情把他的心胀裂了。他知道自己的末日将近,于是他走向大海深处。

 

海鸥在他耳边尖叫着,他们的发在海风里飘动着。渔夫最后一次吐出甜美的空气,海浪拍打着他的身子,渐渐吞没了他。

 

直到最后,海都没有回应他的呼唤。

 

-End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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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看完请把刀片分一半给另一个人!不都是我的!

已经做好了被评论轰炸和掉粉的准备了orz

这篇文对我们两个写作的都折磨的要死,谁写谁哀嚎,写完最后一个字我哭成了狗,写文以来第一次这么难过。他们都是那么好,唯一的错误,也许就是在错误的时代里相爱吧

悄摸摸透露一下小笛要写甜丝丝的番外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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