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珪如璋

【瑞金大厨赛】晓光非雾

很久没有写瑞金了,权当个练手:D

BGM:茜さ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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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19号作者上马!请为喜欢的选手红心蓝手评论三连哦!

  

#全文近八千字

  


  


  

铜铃缓缓地响着,每一下都是轻悄的声响:“铛铛”,“铛铛”。大漠里容不得歌声,唱歌的人十有八九都已化了白骨。领头的骆驼也缓缓地,一步一步从滚热的沙里拔出脚来。驼峰如今塌了下去,它们在沙漠里跋涉得实在是有些久了,驼蹄细细的缝隙间沾了沙子,已经磨出了血。牵驼的人在最前面引着,无边沙丘绵延不绝,极目而眺,只觉得天色也被裹着沙的热风舔舐得昏黄,叫人分不清是天是地。格瑞脸上蒙了布巾,银白的长发被风打磨太久,显现出干渴人特有的枯槁。他回头望一望身后骆驼拖着的小笼,里头一团小兽般的毛皮奄奄蜷着,斑驳的花色已经看不出原先的模样,依稀能看见细细的颤动。

  

只要不死就好。他漠然地转回去。虽说这白鹿是回到长安后要献给圣人的祥瑞,可大漠无边,食物清水都重逾黄金,少不得克扣它日常饮食,人命自然比虚无缥缈的祥瑞来得重要。驼队副手从后头赶上来,开口也是一把嘶哑嗓音:“郎君,前头就是绿洲了。”

  

格瑞点头:“尽快赶过去。”

  

夜宿大漠是危险的事,即使是最有经验的商人也多有殒命。副手哎了一声,匆匆往驼队前头走。格瑞把口鼻蒙得更严实些,兀自低了头往前走,骆驼浓重的体味呛得他咳嗽了两声。他正想稍微走远些,前头骤然一阵喧哗,隐约夹杂着几个词,模模糊糊的,听得不是很分明。

  

副手慌忙跑了回来:“是前面捡到了个人……不知是谁家阿郎。”

  

“捡到了人?”格瑞顿了顿脚,然后拔足奔过去。流落在沙漠里的人不少,能碰上驼队当属于运气好得不能再好的。他自认做不到慈悲无边,遇见这情形却也是能帮就帮的。

  

只是还没等他拨开围成一圈的人,又是一阵惊呼。有人指着天空:“蜃楼!”

  

人群纷纷仰头,瞳孔中映出叫人讶然的美景,千重楼阁云雾缭绕,大片紫云自中心涌动而开,显出上头托着的碧瓦飞甍,朱绘蜿蜒。有身着羽衣的身影影绰,眉目却还在一团云雾间,只那腰身款摆,就足以叫人心折。有人看得神迷,竟然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,正要再往前迈步,却被身边人一把抓住了衣裳。

  

“别过去。”把少年半扶起来的格瑞一手横在他膝前,“这附近都是流沙,惜命些!”

  

他动作大了些,怀里被风沙蒙了面目的少年被震醒了。他咳了两声,缓缓睁了眼睛,格瑞感觉到怀里动静一低头,登时就是一愣。初时看这孩子灰头土脸的,谁知睁眼竟也是副异邦人样貌,有些怪异,却也俊秀。沙漠天空本蔚蓝无匹,他眼睛里却犹自徘徊着天光云影,比头顶天空还要明澈上几分,叫人想倾身下去亲吻。他张嘴,旁的什么也没说,惶惶然抓了格瑞胸前衣襟:“快,快跑,沙暴要来了……”

  

格瑞扶他起身的动作一缓,低头问:“当真?”

  

“快跑……”

  

他刚想再问,那少年却头一歪再次昏厥过去。不管如何,信他也比不信来得好。格瑞皱眉,双臂猛地一收,把这体重轻得不像话的少年抱上驼峰:“听他的,赶紧走!”

  

驼队训练有素,人人拽了几峰骆驼往前赶去,沙暴面前逃得性命最是重要,也顾不得这般奔袭会损伤珍贵的货物了。头顶蜃楼尚未散去,流光滚动在每一个人脸上,竟硬生生透出几分诡异的美感。唤驼声、呼喊声混杂在一起,所有人都只顾着不要让自己滑进沙子里。风在远处低低咆哮着,格瑞心头一紧,猛地抬头喊道:“再快些!”

  

他们应该庆幸格瑞让他们加快脚程的举动。几乎是到达绿洲的瞬间,漫天黄沙被风掀起,兜头砸向驼队,把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抽打得发红。昏暗的天色里他们匆匆找到可防风的地方,拽倒骆驼俯卧下来。绿洲中风沙比外头小不少,比寻常遇上沙暴的境况松快得多。格瑞闭着眼,听外头呜鸣渐渐消下去,身边副手长长舒一口气:“可逃得一条命……多亏了这小郎君!”

  

他感谢的话到了晚上才有机会说。驼队升了火堆,既暖人又能烤些干粮。格瑞刚从火上收回烤着的面饼,就听身后一声细细的呻吟:“嗯……”

  

他起身几步赶过去,半跪着让少年靠在自己怀里:“你醒了?”

  

自然没等到回话——少年抱着水囊咕嘟嘟喝了半晌才放手,一颗金发脑袋环顾半天,这才迟疑地看向一直扶着他的人:“我这是在哪儿?”

  

“小郎君在沙漠里晕倒了,被驼队救回了绿洲。”边上有人搭了腔,“郎君姓甚名谁,怎么一个人在沙漠里头?”

  

他眼睛里头迷惘的神色更甚:“我不记得了,我一睁眼就看到了你们……”

  

边上的人面面相觑,又有一个人疑惑地上前问:“可记得名字?”

  

少年被格瑞扶着慢慢坐起来,他单手扶着额头,过了好久才慢慢摇了摇头:“……金,我好像……不对,我应该叫金。”

  

问话的那人松一口气,继续殷勤地凑上来问金些东西,想叫他想起些什么。格瑞肩膀却忽然被人轻轻拍了拍,他带着询问回头,看见副手正站在他身后对他微微颔首。副手把他拉到另一边低声问他:“郎君可想好了这小郎君如何对待?”

  

格瑞皱了皱眉:“不能带着一起上路?”

  

“郎君!”副手带着警告般语气急了些,整个驼队也只有这位老商人还敬他,叫他一声郎君,“您看这小郎君的模样,分明是……是胡人啊!”

  

格瑞默然,汉地并非没有胡人,就连他自己也和胡人脱不开关系。可在这大漠里头,又是孤身一人,身边没有干粮清水,这情形又不一样。多半是逃奴流匪,不知怎的忘却了前尘。纵然格瑞看他眼神干净懵懂,却也不得不承认知人知面不知心,若是毫无戒备地在身边养了个小狼崽子,那可了不得,全队人都要搭进去。

  

“阿叔。”他想了半天才微微摇头,“也不能……怎么样了。最多只能看顾紧些,平日里注意些。若是想把人丢了,就罢了吧,终究是条人命。若是逃奴,就带回去交给官府。”

  

“这……”副手嘴唇蠕动几下,终究化成一声叹息,眼前的格瑞也不过是个少年,让他下手终究是为难人了些,“唉,阿郎心中有数便好。若是担忧食物,倒也不缺这一口吃的。驼队要在此地休整几日,万一这小郎君有什么不对劲的,也能看得出来。”

  

他踩着草地转身走开了,只留下格瑞思忖着接下来该如何做。只是还没等他想明白,身后传来轻轻的咯吱声,他警觉地转头,却发现是摆脱了人群的金站在那里,挂着羞涩的笑道:“谢谢你救了我。”

  

“发现你的人不是我。”格瑞不动声色地说,“去向其他人道谢吧。”

  

那少年挠挠脑袋,脸上的笑容越发不好意思起来:“那个……我问过了,他们说你是领头的,所以我觉得向你道谢比较好。”

  

格瑞凝视了他好一会儿,绷紧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。良久,他垂下视线:“不用谢。驼队只是碰巧遇见你了而已,而且你也警告了我们,算扯平了。”

  

“哎嘿嘿。我以前遇见过这种事情才知道的。”少年却忽然像是放心了一样,忽然窜上前来,“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!你叫什么名字啊?”

  

“格瑞。”他难得有耐心,“格物致知的格,祥瑞的瑞。”

  

那少年往后退了一步,抱臂像是满意般欢快地嗯了一声:“真好听!那格瑞,谢谢你救了我!”

  

明明已经说过不用谢了。格瑞有些无奈,他转过话头:“去休息吧,明日还有事情,你要来帮忙。”

  

金听话地点头,向他挥挥手才转身离开,沙漠的夜晚很凉,绿洲附近又有水汽,他的脚步便一路带落草叶上的水珠。格瑞看着他的影子被火光吞没,五官在摇曳的火中一明一暗,比白昼时还更深刻几分。对他怀了感激之情、又看他年纪小的商人们在火堆边给他理了块空地休息,边上是跪卧下来的骆驼。明明才刚相识,这个少年郎就能被其他人接纳到这种程度,不由得叫人咋舌。

  

他抿着唇站了好一会儿,却还是没什么头绪。多想无益,他这么对自己说。荒漠夜空低垂,仰头瞧仿佛都会惊动星星,他披着一身星光走向人群,上半夜正是他值夜的时辰。

  

 

  

驼队在此休憩整整七日才会启程,之前一番跋涉,商队人人都元气大伤。此地是附近最大的绿洲,此后的落脚点断没有这样水草丰美的,自然要打点好一切再上路。只是整备行装也是件麻烦事,此时金这样肯帮忙,自然再好不过。事实上他的手脚勤快让商队里不少人啧啧称奇:金肤色白皙,神情也天真,不像个跋涉的旅人,倒像是个公子哥儿。一开始他连绳结都不会打,但是肯学上手也快,掌心给磨出了血痕也不撒手,实着是个叫人喜欢的孩子。有时有促狭人拿荤话逗他,竟也听不大出来,等到格瑞喝止的时候才明白,直窘得脸色发红。

  

“格瑞……”他蓝眼睛里头有羞恼的神色,期期艾艾凑过来:“他们都说什么?我不明白。”

  

格瑞被他问得一哽,不知道怎么说才好,只得给他塞了一把鲜草:“去问阿叔,问完去喂鹿。”

  

“鹿?”

  

格瑞这才想起来没和他说过这件事情,这时候抽不出手来,就只能简单地说两句。“白鹿,西边带回来的。”

  

“这么远带只鹿回来干什么?又费事,鹿还怪可怜的。”

  

他又一次哑口无言,进献祥瑞是常事,帝王家也多有靠这个得一份心安的。只是毕竟圣人心思不可妄议,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让对方别问了。金眨了两下眼睛,虽然还是疑惑的模样,却也知道他为难,乖乖地点了头,找副手问鹿笼在哪儿去了。

  

格瑞规整了好半天箱笼,捆箱子的粗绳一手握不过来,得找个人打下手。他环顾四周,正是暮色四合,落日沉沉地垂坠在地平线上,融金一般染得遍地暖色。大部分人都四散找绿洲里的柴火野果去了,去喂鹿的金也迟迟未归。格瑞皱了皱眉,索性松了手往外头走:“金——你在哪里——”

  

等走近了才看见金猫在笼子前,不知道在做些什么。格瑞走近了,冷不防拍拍他肩膀:“你在做什么?”

  

“哎哟格瑞是你啊!”金吓得一蹦三丈高,“你吓死我了!”他手里的草撒了一地,鹿笼的门虚掩着,格瑞看一眼笼子,再看一眼草地上抖抖索索、正尝试站起来的白鹿,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。

  

“小心跑了。”他出言提醒,“这鹿很机灵,你看它现在站也站不起来,一会儿有力气了就抓不回来了。”

  

金嘟了一下嘴:“跑了就……格瑞,我们就不能放了它吗?你看它一直待在笼子里面,好可怜啊。”

  

“不能。”

  

他悻悻地低了头,干脆盘腿在草地上坐下来,单手抚摸着小鹿的皮毛。说来奇怪,这鹿颇为通灵,平常他们这群商人靠近加水填料时,都缩在笼子一角瑟瑟发抖,金如今是直接拿着草料喂给它,它却不见惊慌,顺从地用嘴唇去叼鲜草的边缘。格瑞从他手里抽了些草料,也许是因为沾了金的气味,白鹿竟然也乖乖吃了。他不由得再看一眼金:“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到沙漠里来的吗?”

  

少年托着腮想了好一会儿,终于摇摇头:“我一点也不记得了,只记得一睁眼就看到蜃楼,然后就遇见你们了。姐姐说遇见蜃楼以后一定会有沙暴,我就叫你们快跑。”

  

“你姐姐?”

  

“嗯!”金发少年眼里带了些依恋和雀跃,“姐姐很好看,对我也很好,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……”

  

“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吗?”

  

少年又想一想,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:“姐姐是在秋天生的,所以她叫秋!”

  

秋?秋天啊……

  

格瑞垂着眼,掌心小鹿的脊背温热柔软,微微颤抖着。不知怎地,他忽然想起离家前的那个秋天,长安的秋日。他的胡人母亲站在院门口殷殷望着他离开,头顶的椿树茂密如金云,扬了她一身的落叶。她的眼神教人心里发软,而他的汉人父亲在哪里?他的父亲……

  

他甩头,把思绪清空,转头却看见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,看着他的眼神,格瑞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,张了张嘴终究没出声。反倒是金一直认真地凝视他,开口说的话叫他为金的敏锐而吃惊:“格瑞,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好的东西,叫你不开心了?”

  

“没有。”

  

“明明就有!”他跪坐起来,毛绒绒的脑袋叫人想揉一揉,“我给你唱支歌吧,我姐姐教我的。她每次不开心就唱歌,唱完了,就觉得好过一点。”

  

他张嘴,声音清澈柔和,让人想起上巳节时带着柳叶味道的风,拂过耳畔,只要稍远一点,就什么也听不到了。

  

“花非花,雾非雾,

  

夜半来,天明去。

  

来如春梦几多时?

  

去似朝云无觅处。”

  

格瑞垂下眼,安静地听着。等这一支歌唱完很久了,他抬起头,这才发现金脸埋在手掌里,肩膀微微耸动。

  

“……金?”他迟疑着问,“你怎么了?”

  

回答他的是一声哽咽,细细小小,听着可怜极了。金呼吸有些打颤,连续深吸了几口气,才有轻微的声音传来。

  

“我好想我姐姐……”他哽咽难言。

  

不知怎的,他心里一动,银发少年笨拙地伸出手,把哭得发抖的金搂进怀里。“我也很久没见到阿娘了。”他努力安慰,“不要哭。”

  

小鹿转过头来,乖巧地躺在草地上,用湿润的眼睛看着他们。它黑亮的眼睛里面倒映出一个影子,正用自己鲜少做过的动作抚摸一个人的头顶,它不曾明白,因为那是只有同为沦落人的羁旅者才会明白的。那是名为安慰的情绪。天边云如织锦,横铺过整面天空,照亮了少年脸上闪闪发亮的泪痕。

  

 

  

三四日匆匆而过,一切终于都准备好了,等到明天天亮驼队就启程,奔赴遥远的长安——格瑞最一开始离开的地方。格瑞仰躺在草地上,看头顶上连缀的繁星闪烁不止,很久以前也是这样的星夜,他被母亲搂在怀里,仰头看星河烂漫,倒灌进她那双澄澈的紫眼睛里。他的歌姬母亲懂些文墨,一字一句指着天上教他念书。

  

“绸缪束薪,三星在天。

  

今夕何夕,见此良人?”

  

母亲没有遇上那个良人。他闭上眼睛,听见黑暗里有人走了过来,停住脚,金在他边上坐了下来,把几个果子抛进他怀里。

  

“阿叔之前给我的,我吃不完。”他不好意思地笑,露出虎牙和两边的笑涡。“来分你一点。”

  

格瑞就着火光认了认,是青桃,没想到这里还有桃树。他坐起来,手按在桃子上掰开,正想递给对方一半,忽地想到分桃的意味,伸在半空中的手缓僵了僵,慢慢收了回去。金倒是毫无所觉,捡了个果子咬了一大口,一面嚼一面问他:“格瑞,我听阿叔叫你郎君,可是为什么你在沙漠里呀?我听姐姐说,郎君都是待在家里头读书的。”

  

格瑞不知道怎么回答,金总是能让他不知道如何解释,可他神色太自然,人又清明,叫人生不起一点腻烦的心思。他能怎么说呢?不受宠的妾生子,又有一半胡人血统,说是郎君更像是个奴仆。他叹一口气,找了个不太要紧的和他说:“我小时候喜欢见人建房子,大人不喜欢,就把我赶来了驼队。”

  

“建什么样子的房子啊?”

  

“古书上面说的楼,很精巧。”他嘴角有点笑意,“阿娘不让我看,我偷偷跑出去看到的。你若是能和我一起回长安,我带你去看。”

  

“喔……”金似懂非懂,低头时,衣领间露出一截玉白的颈子,“那一定很……”

  

没等他说完,边上卧倒的骆驼却忽然有了骚动。笼子里的白鹿猛地站起身来,在笼子里不安地踢动着蹄子。格瑞警觉起来,正想着去周围看看出了什么事,耳边便传来长长一声瘆人的嚎叫。

  

“狼!”商队猛地惊醒,睁眼便看到一片绿莹莹的眼睛。狼眼在黑暗里闪着光,低低的咆哮声围绕了他们。荒漠狼生存不易,遇上这么多活食越发凶狠。格瑞咬牙,从靴中抽出防身的匕首:“所有人点火,聚在一起!”

  

他掌心渗出一层冷汗,金压着声音发出一声惊呼,格瑞一把拦住了他:“躲到我身后去。”

  

“不要。”少年眉眼里浮上一层倔强,“你一个人支撑不住的。”

  

“听话!”

  

“我不听。”他少有地忤逆了对方,攥着火把的手握得更紧了,“我要和格瑞站在一起。”

  

银发少年深深望他一眼,少有地松了口。他用空着的手握了握金的手腕:“一切小心。”

  

 

  

他们抵挡的太艰难了,狼群聪明且残忍,数量又多,前仆后继地扑上来咬人,商人们以前又不曾见过这般阵仗,要不是柴火足够,明亮的火光让狼群不敢轻举妄动,人和骆驼早就成了野兽的口中食了。这样下去不行,要把头狼制服他们才能有条活路。他心里凛然一片,血腥味激得野狼凶性越发明显,格瑞肩膀被划出一条长口,他忍着痛捂住伤口,正想找到那匹最大的头狼,却听到金的惊叫:“格瑞,小心!”

  

没等他反应过来,巨大的头狼便一跃而起,重重把他扑倒在地上,利爪划破了他的衣衫,长吻中的热气和腥臭味道一阵阵喷在他喉间。格瑞狠命反手去捅身上的野兽,但巨狼的獠牙几近合拢,只要半秒,就能咬破他的咽喉。滚烫的血顺着他手腕一路流到肩膀上,可这点伤并不能阻止巨狼的来势。正等他红着眼睛,想着拼命也要杀掉这头狼保全其他人时,他猛地听到一声尖嘶,高利得如同哨音,震得人耳朵都疼,那狼被惊得全身皮肉一抖,竟然硬生生止住了合拢的大口,旋即一股巨力不偏不倚,正撞在狼腰上,一人高的大狼痛得长嗥一声,被生生撞飞起来。

  

“金!”格瑞眼看着金拔出狼前腿上卡着的匕首,一路缠斗进了林子里,正要去追却被焦急的副手抓住了手臂。“郎君!”老者焦急道,“去不得啊!”

  

格瑞不过踟躇一瞬间,就挣开了老商人的手。他才跑出两步,身边的人却呆愣着指向天空,声音颤抖,连带着狼群也停下了动作:“——是蜃楼啊!”

  

惊人的一幕发生了,天空中的三层高楼彩光熠熠,烛火连绵,自下而上层层点亮,如一条巨龙盘踞在楼上。朱栏绣帘宝光氤氲,云气自根基处四散而开,所到之处野狼皆哀嚎着夹紧了尾巴,从人身边惊慌地逃窜开。商队里人被这变故惊得不知如何是好,只要老商人悚然想起什么,他颤巍巍地回过头:“郎君呢?快去寻!”

  

 

  

直到晨光划破天际,格瑞才在一棵树下找到了闭着眼睛的金。头狼巨大的尸身躺在一边,厚重皮毛被血浸湿,已经冷透了。格瑞难得如此慌乱,他跪下去,把气息奄奄的少年半抱起来:“金,金!醒一醒!”

  

他皱紧了眉把手伸向金腹部,那里衣裳尽破,显而易见是挨了一爪子。可触手之处触感却不一样,他以为会摸到洇着血的皮肤,却只有轻薄如雾的水汽缠绕在指尖。格瑞睁大了眼睛,一时间忘记了动作。

  

怀里的人动了动,格瑞呆愣着转向对方的脸,迎接他的是金苍白而虚弱的笑脸:“咳,咳,格瑞你来啦……”

  

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比宣纸还要惨败,明明没有一滴血,嘴唇却是失了血色的白。格瑞在怔忪间愣愣开口:“你到底……”

  

“我想起来啦。”他的笑更深了一些,酒涡软软圆圆,看着天真且柔和,在天空正逐渐散去的蜃楼投下的彩光间,这个笑容看起来悲伤得叫人心疼。

  

“我呀,很久很久以前,就不是人类啦……”

  

古人说有“为虎作伥”的故事,但金从一开始,就只是个善良的警示者。他和他的姐姐秋原本不过是边陲小城奴隶交易中的一小部分,直到他们被一支驼队买下,要被带往遥远的国家。跟随驼队出发是件危险的事,一支百人的队伍,回程时往往十存一二。干渴和疲累不过是最轻的一部分,沙漠里的灾难,最可怕的是沙暴。年幼的金发奴隶愣愣抬起头,看着天空中骤然浮现的蜃楼入了迷,一步一步向前走去,直到跟丢了队伍。沙暴并没有因为他掉队而放慢脚步,在他闭上眼睛之前,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铺天盖地的,瑰丽的流光。

  

当他再次睁开眼,他已经不记得前尘,只记得警示救起他的驼队:快跑,沙暴要来了。金那样无辜,不知道他从人的掌控中掉进了蜃气的牢笼里,他真正的身躯早已干枯变形,陷入柔软的沙中,警示他人的那一点执念支撑着雾气凝成的身体,变成和普通人无二的模样。新生的蜃妖懵懵懂懂,纯澈且天真,对人类的一切都如此好奇与郑重。

  

“所以你怪不怪我……”他努力喘息着说,丝丝缕缕的雾气从这幅身躯上弥散而开,在沙漠干热的空气里一瞬间就消失了,“我不是人类,我也不能跟格瑞一起去长安看你说的楼啦……”

  

“别说话。”格瑞红着眼睛去捂他的腹部,“我带你去看楼,和蜃楼一样漂亮的楼。”

  

金在他怀里蜷成一团,像那只幼鹿。他伸出手抓住了格瑞的衣襟,力气小小的,怎么抓也抓不牢:“我等不到啦,格瑞。”他眉眼明亮,像东方破晓时的那一抹阳光。手指慢慢软弱下去,化成一缕烟雾袅袅,他声音好似呓语:“把小白鹿放了吧……它求我说想在林子里跑一跑好久啦……”

  

“金!”

  

“再见啦,格瑞。好想和你一起去……”

  

格瑞徒劳地伸出手,沙漠的风又干又热,他终于没有抓住最后一缕雾气。

  

 

  

“郎君!”副手眯着眼睛看了半天,这才认出远方的身影正是格瑞。他惊喜地喊出了声,匆匆赶上去:“郎君去哪里了,叫我一阵好找……郎君?郎君这是做什么!”

  

格瑞的手颤个不停,好一会儿才打开了鹿笼。白鹿初时还缩着不肯动,格瑞拿鲜草引了引,这才从笼子里钻出来。却还是站在草地上,偏着头看着格瑞。银发的少年语气温和,拍了拍它屁股:“去吧,我答应金了。”

  

小鹿像是听懂了,它点了点头,旋即转身,撒开蹄子跑进了绿洲深处。老商人迷惑地走到他身边:“郎君,这鹿不是……您怎么……”

  

“阿叔。”格瑞满脸疲惫地直起腰,轻轻摇了摇头,“随它去吧。”

  

“都结束了。”

  

都结束了。

  

 

  

元和间,有匠人作三层高楼,五楼相向,各有飞桥栏槛,明暗相通,珠帘绣额,灯烛晃耀,翘角飞檐,流云作饰。楼名飞云楼,以其奇诡端丽,有如天工,时人多呼以蜃楼。

  

飞云楼,绝品也。后有富商寻之,欲起一新楼,遍访城间,匠人名杳杳不可知也,惜乎。

  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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